2019年2月21日,人社部、全国妇联、教育部等九部门印发《关于进一步规范招聘行为促进妇女就业的通知》,严禁以性别为由限制妇女求职就业。
这则消息让我想起十多年前自己求职的艰难历程。我把它们记述下来,希望这些伤害真正成为历史。
我是一个爱哲学,不畏艰辛,甚至不惜从零开始的女子。2001年7月我从大学化学系本科毕业,放弃了在化学系直升博士的机会,毅然转入一个对我来说既陌生又极具魅力的领域——哲学。同年9月,我如愿地进入哲学系攻读伦理学专业的哲学硕士。2004年我又申请到海外留学的奖学金,远赴欧洲攻读政治哲学博士。2007年7月,我完成了三年的博士学习,获得政治哲学博士学位,信心满满地回到祖国,计划由此开启自己在哲学领域的研究工作。然而,这一心愿却历经波折,久久难以达成。
回到北京后,我立即向北京设有哲学系的八所高校和研究机构递交了自己的简历,开始准备面试和试讲。然而,等待是漫长的,也是令人失望的。于是,我开始给一些我特别想去的学校打电话询问情况。其中一所高校拥有国内数一数二的哲学系,其主管招聘的领导接了我的电话,并且非常热情地回应我:“我看了你的简历,非常优秀,很好!你来试讲吧。”放下电话,我兴奋不已,感觉自己的哲学梦马上就要实现了:如果在中国的哲学界有了一块立足之地,那么需要做的就只是辛勤地耕耘,阅读、思考,并与那些志同道合的人们探讨学术、进行辩论;而这正是我理想的人生。
试讲当天,我做了充足的准备,在十几个老师面前展示了我博士论文的核心部分。试讲结束后,哲学系的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,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的试讲很不错,学术背景和个人素质也都很优秀;但是,我们想招一个男生。”当“男生”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,我似乎还没有完全从他前半句话的夸赞中回过神来。刹那间,我像突然被一颗子弹击中了要害,一下子呆在那里,张口无言。这位领导看我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打击,也觉得场面有些尴尬,便匆匆结束了谈话。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有些恍惚,怎么也理不出这位哲学前辈说话的逻辑:我是女生怎么能成为拒绝我的“理由”呢?这样做不违法吗?他们为什么不要像我这样优秀的女生,而想要男生呢?我当时应该如何回答才有可能争取到这个工作机会呢?难道说我应该答应去变性吗?……一连串的疑问让我感到困惑而悲哀。
一个月之后,我又接到某研究机构的招聘老师打来的电话,称因为我各方面条件都非常优秀,所以很想录取我;并且希望在正式的笔试和面试之前见面谈谈。这个电话又一次激起了我实现梦想的激动心情。我按照老师给的地址兴冲冲地去面谈,但到了地方我才发现,这个地址并不在我投简历的研究单位内,而是在该研究单位外一个偏僻的小楼里。这位老师解释说,单位正在装修,所以他们在外面办公。办公室里也没有见到其他研究人员,而这位接待我的老师似乎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我交流,只是不停地抽烟,显得非常不耐烦。我只有在烟雾缭绕中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求学经历和哲学梦想。最后,这位老师对于应聘求职的事也没有任何意见和建议,而我只得怏怏地回家了。
几天之后我参加了该研究机构的英语笔试,内容是一段英译汉和一段汉译英。我因为在国外读博士四年都是英语教学,而且十几万字的博士论文都是英语写作,所以并没有觉得非常困难。然而,一个星期之后,我被告知笔试没有通过。我当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,就找到这位主管招聘的老师要求看看卷子,而那位老师却说:“你考得实在太差了,没有必要再查卷子了!”这样的回答如同给我泼了一桶冷水,让我瞬间清醒过来。我回想起这位老师第一次叫我去他办公室的情形,只能感叹自己太单纯,居然空着手就去“面谈”。大概是让这位老师大失所望,才会落得如此下场。
前两次求职的打击让我突然意识到,女性在哲学这个行业是受到歧视和排挤的。于是,我在接下来的求职过程中,一律不写性别;我心想,凭着我男性化的姓名,大概可以侥幸通关。两个月之后,我仍然没有在京城的哲学领域找到愿意收留我的地方。绝望之际,我突然接到一所不太知名的学校给我打来的电话。负责招聘的老师说:“你怎么投了简历就一直没和我们联系了?”我心想,我投了简历,应该是你们和我联系才对啊!当然,心里虽然不乐意,但嘴里还是连连地道歉。那边说,“你过来面试吧”。我放下电话,欣喜若狂,想着命运终于眷顾我这个“爱智慧”的女人,要给我一个继续哲学研究的立足之地了!
本文作者与剑桥大学著名女哲学家奥尼尔·欧若拉
如前几次一样,面试效果很好,各位老师都非常满意。面试结束后,哲学系的负责人告诉我:“你去体检吧,准备走程序。”当听到这句话时,我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,庆幸自己多年的心愿终于要达成了,我甚至对世界和命运都充满了希望。于是,我很快完成了体检,还搬到这所高校附近住下,等着走程序、办手续。然而,意想不到的是,我从2007年10月份一直等到2008年1月份都没有接到让我办手续的通知。我当然也不断地去打听和询问,但得到都是一样的回复:“请等待”。看着与我同年毕业的同学们都已经纷纷走上了工作岗位,我就如热锅上的蚂蚁,心急如焚,而我在意大利省下的奖学金此时也快花光了。在万般无赖之下,我只得选择去另一所高校做哲学博士后,以便尽快结束这种北漂失业的状态。后来,我才听说,当时这所高校为什么会在收到简历许久之后突然叫我去面试,后来又迟迟不肯给我办手续,是因为哲学系两派老师内斗,都要进自己的人,而我只不过是双方争执不下,借以攻击对方的一枚棋子。
两年博士后的生活暂时继续了我的哲学梦,然而我仍然时时处在找不到工作的惶恐之中。当时,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留在攻读博士后的学校。以我的学术背景来说,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一种奢求。为此,我努力地发文章、积极帮忙系所的国际会议、卖力地做学术演讲的翻译……可能是看我太拼命了,系里一位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,我是不可能留下的。其实,只要看看各大高校哲学系的男女比例就能明白。哲学系里几乎没有女老师,清一色的男士,完全是“绅士俱乐部”。当然,女学生倒是不少。我似乎又一次从迷梦中惊醒,意识到自己的周围有“隐形的墙壁”,头顶上有“看不见的天花板”。
两年的时间过得很快,2009年我又开始到处求职。虽然我仍然心怀梦想,但我再也不敢只投哲学专业的职位了,往政治学、国际关系等相关专业的研究岗位也发了简历。很快,我得益于在欧洲留学的背景,在某高校的国际关系学院找到了教学科研的工作。
回想两年之中的求职经历,我似乎如当初所愿,在中国学术界找到了一块立足之地,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在这片土地上耕耘、播种、开花结果。然而,我总觉得心有不甘,不仅因为我心中的哲学梦想没有实现,还因为我知道,有千千万万如我一般的女子,在如我一般的境况中不断地碰壁,不断地受到打击和歧视,而这一切都是不公平的!
长久以来,女性与哲学的关系一直被误解。将这种误解推到极致的莫过于周国平先生的一句名言:女人做哲学,对女人和哲学都是一种伤害。然而我却认为,哲学代表着人类对世界最深刻、最终极之原则的思考和规定。否定女人能对人类的终极问题做出思考和判断,对女人来说,这才是一种真正的伤害。